我父親從 90 年代就開始收舊貨了，那時候他除了農忙時回老家待上個十來天，幫我母親搶收搶種莊稼之外，大多數時間都在南京收舊貨。那時候我一直覺得父親收舊貨挺丟人的，從不主動在同學面前說起自己的父親。
我父親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脾氣好，無論別人說什麼樣難聽的話，他都不會生氣，他最大的缺點就是喜歡做老好人，沒什麼主見，習慣於被別人牽著鼻子走。那時候我們老家在南京收舊貨的人有很多，別人從開春到收麥子能掙個兩三千塊錢回來，我父親掙回來的錢很少有超過五百塊的時候。我母親始終搞不懂，同樣都是收舊貨的，為什麼別人能掙到錢，到了我父親這裡怎麼就不行了？甚至村裡 60 多歲的老頭都比他收舊貨掙得多。每次我父親給我母親的理由都是：人家不賣給我，我能有什麼辦法？難不成讓我去偷去搶？
直到 2000 年的時候，我由於一時半會找不到合適的工作，就跑到南京去和父親一起收舊貨後，才終於知道為什麼別人收舊貨能掙到錢，而父親掙不到的真正原因了！每天早上，人家收舊貨的早早就出門了，只有我父親每天睡到自然醒，然後不緊不慢地洗臉刷牙吃早餐，不到八九點不出門，收舊貨的方式也是非常的教條死板，一點也不懂得靈活變通，他給人家賣東西的人出的價錢，就跟皇上的金科玉律一樣，說多少就是多少，沒有任何議價空間。儘管父親給別人報的價格並不比同行少，但這種硬邦邦的做生意方式，誰會喜歡呢？這導致下次賣東西還找我父親的老主顧非常少，他做生意就像是在大樹底下等棗子吃一樣，碰到一個算一個。
那時候我收舊貨純粹就是一個菜鳥，連很多東西的回收價格都搞不清楚，可僅僅過了一個月，我掙到的錢就比父親多了！我父親的性子非常慢，就算火燒眉毛了也不知道著急，每天早晨他最晚一個出去，中午回來得也比一般人要晚，就算回來得再晚，他也要做上兩個菜，喝上兩杯小酒，然後再睡個午覺。
等父親下午再次出門的時候，同行們早就紛紛開張了，運氣好的人一車貨都已經收滿了，他只能撿拾點別人的殘羹剩飯，就憑父親這種狀態要是能掙到錢，真的是見鬼了！
但凡遇到下雨天，哪怕是星星點點的毛毛雨，父親也一定不會出門做生意，和他的幾個牌友張羅著玩牌去了。父親打牌的技術很爛，別人是十賭九輸，他則是十賭十輸，從來就沒見他贏過錢，明明自己牌技很爛，偏偏牌癮還特別大，父親半年辛苦下來帶回家交到我母親手裡的錢，還沒有他打牌輸掉的多。
所以，表面上看來我父母都是踏實過日子的人，家庭條件應該不錯，可實際上我們家卻非常窮。從我記事起，我們家就一直靠借債度日，永遠都是還了舊債又添新債，母親辛苦養大的肥豬還沒出欄呢，賣豬的錢就已經想好了要先還哪些人家的債務了，辛苦種的莊稼交夠公糧，留夠口糧後，剩餘的全部賣掉用來還債。
我在我們鄉鎮的農村中學念得高中，屬於半走讀半住校，其實也花不了多少錢，我父母好不容易才勉強供我讀完高中，幸虧我當年沒考上大學，如果我要是去外地上大學，光學費生活費就能把我母親給愁死。
再後來，我們家蓋房子時又欠下了好多的債，我結婚家裡又花了不少錢，我老婆當年之所以能看上我，就是想當然地認為我父母勤勞，我也忠厚老實，是個安穩過日子的人家，家境應該不錯。我和我老婆結婚後，一起去了崑山打工，天天 12 小時兩班倒，不到萬不得已從不捨得請假，打工賺到的錢，除了留夠最基本的生活費之外，全部寄回老家，給父母用來還債了。
我們夫妻倆整整用了兩年時間，才徹底還清了家裡的所有債務，我老婆還債還得都快崩潰了，一直質問我為什麼我們家欠了那麼多的外債？我父母這些年攢得錢都去哪裡了？是不是我和我父母有什麼重大秘密，一直隱瞞著她？對於我老婆的這些疑問，我除了苦笑還是苦笑，不知道該如何解釋，她才會相信我說的話。
2008 年的時候，我母親罹患肺癌，在堅持治療了一年多的時間之後，最終還是永遠地離開了我們。母親走後，我把我家裡的幾畝地租給了鄰居種，舉家去了崑山，女兒被我送進了離出租房不算太遠的民辦幼兒園，上下學有校車接送。我和我老婆繼續進工廠上班，父親無事可做，我就在我們小區附近的菜場租了個攤位，讓父親賣水果。
我父親這個人玩心重，做什麼事情都不用心，水果生意還沒做上幾天，就經常有一幫人在他攤位旁邊玩牌，他自己雖然沒有直接參戰，但卻一直樂呵呵地在一旁圍觀。有顧客想買水果時，問了幾遍後愣是沒人理，只好轉頭去別的攤位買了。我父親賣水果始終堅持一個原則：只要不虧本就行，掙多掙少無所謂。5 元錢一斤的蘋果，人家還價到 3.5 元一斤，他照樣爽快地賣給人家。所以儘管那時候賣水果很賺錢，可輪到我父親做的時候，就沒那麼賺錢了。
趕上週末，我還得去批發市場幫父親去拿貨，我和我老婆只要不上班，就去替換我父親，一是想讓他多休息一下，二是好好的生意讓他給做壞了，實在是看不下去。
2013 年的時候，我在崑山買的商品房終於拿到鑰匙了，我們賣水果的那個菜場也即將要拆遷，我在自己的新家裝修好了之後，直接搬進了新家，賣水果的生意徹底不做了。主要是太累太操心，關鍵是還掙不到什麼錢。再次無事可做的我父親又想到了他的老本行：收舊貨，當父親跟我提出來想繼續收舊貨時，我欣然同意了，我不指望他掙多少錢，能掙夠他自己抽菸喝酒的生活費，也算是幫我們減輕負擔了。
我們小區是多層，每套房子配有一個自行車庫，我買房的時候又買了一個 30 多平方公尺的汽車庫，所以堆放舊貨雜物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。父親就這樣再次開始了他的收舊貨生意，我們小區很大，一共有 70 多棟房子，離我們小區不遠的地方，還有兩個社區。所以父親的生意還算不錯，後來我又給他印了幾盒名片，只要是賣過東西給他的人，都讓他主動給人家發一張名片。
父親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後，很快就有了一幫固定的賣主，我們家周圍幾棟房子的鄰居們更是直接跑上門來，讓父親去他們家收舊貨，父親每天不用東奔西走，有人打電話就過去，就這還忙不過來。我和我老婆有空的時候，也會去給父親幫忙，碰上那些父親分不清的電腦、空調、手機等物件，我也會一遍一遍地教他區分這些電器的型號、規格，告訴他什麼樣的東西值錢，什麼樣的不值錢。
由於城市裡的人在工廠上班的占絕大多數，有些跟我父親打過幾次交道的老主顧們，覺得他這個人還不錯，又介紹父親去他們工廠收舊貨。甚至我女兒就讀的小學、我小區所在鄉鎮的鎮政府也會定期打電話，讓我父親去他們那裡收舊貨。一到星期六星期天，打電話催我父親去家裡收舊貨的電話更是不斷，父親一個月扣除掉自己的菸酒錢，至少還能掙個六七錢塊錢，我如果不算上加班費的話，實際到手的工資還沒父親掙得多。
記得幾年前的一個夏天，我們附近的一個工廠拆除了一個廠棚，地上堆了一堆彩鋼瓦和方管，父親打電話問我要不要接這個生意，恰巧第二天是週末，我果斷讓父親拿下。第二天我們一家四口早早吃過早餐，我和我老婆負責將彩鋼瓦兩邊的鐵皮與泡沫拆分開，父親負責將我們拆分好的鐵皮與方管裝上電動三輪車，一趟趟拉到廢品收購站去賣，我女兒則負責快樂的玩耍。
那天我們一直忙到天黑，午餐是我去附近的飯館打包回來的，那天父親整整往廢品收購站拉了 16 車，扣除掉給工廠的錢後，我們淨賺了 2200 塊錢。要說辛苦是真的很辛苦，可當看到那 2200 塊錢真金白銀的時候，我們又不覺得辛苦了，真希望這樣的辛苦，每個月都能來上個幾回。
同樣是幾年前，我們樓下的一個叔叔介紹我父親去他外甥開的羊絨大衣廠收舊貨，叔叔外甥的那個廠子需要重新裝修，沒什麼值錢的東西，主要就是些隔段的龍骨以及一些廢舊電線和電線管子，老闆主要是希望我父親能幫他把現場清理乾淨，錢不錢的無所謂，父親給的報價不是很高，老闆也沒計較。
看起來沒多少東西，我和父親整整花了一天半時間，才徹底清理乾淨，我以為這個活沒什麼賺頭，可當父親告訴我這個生意他淨賺了 1500 塊錢時，我還是挺震驚的，主要是那個時候金屬全面漲價，薄鐵皮都賣到一塊多錢一斤了，紫銅更是賣到了 32 塊錢一斤。
儘管收舊貨很賺錢，但我父親真的是與別人不一樣，人家是越賺錢越有幹勁，我父親則是把做生意當成了打卡下班，早上 9 點鐘了還沒出門呢，就算生意再忙，中午回來也必須要喝二兩小酒，然後再睡上一覺，下午三四點鐘才出門，晚上早早就回來了。每天真正用在收舊貨上的時間不超過 4 個小時，同樣是收舊貨的，我父親每天的工作量最多是同行的一半。但凡遇到陰雨天氣，他照樣是跟他的幾個牌友玩牌去了，父親已經是 60 多歲的人了，作為兒子，我當然不能攆他出門。
隨著我們家的日子越過越好，有房有車，現在又買了第二套房子，父親也越來越飄了，與人說話的底氣也比之前足了不少，感覺他才是我們家的大功臣，如果不是因為他，我們怎麼可能過上現在的好日子？父親殊不知他收舊貨的這些年，我和我老婆幫他做了多少事，我又幫他出謀劃策了多少回，很多事情都需要我提前幫他安排好。父親也不想想以前在南京收了那麼多年的舊貨，為什麼掙不到錢，怎麼到了崑山之後突然就長能耐，賺到錢了？如果換作是我，或者任何一個比他有上進心的老頭，至少可以能多掙一倍的錢！當然了，這些話我只能背地裡跟我老婆說說，沒敢當面跟父親講，他能自己養活自己，不伸手跟我們要錢，其實已經很不錯了。
我的表妹夫長年在上海收舊貨，一年下來輕輕鬆鬆掙 20 多萬，我們老家的一個熟人在無錫承包了一個換新小區的收舊貨業務，給兒子在南京全款買了一套房子，成了村裡為數不多的幾個真正有錢人，這個熟人曾經不止一次地跟村裡人說過，現在就算有人提出拿個鎮長跟他換，他都不換！定期來我們公司清運垃圾的那個老頭，看起來矮矮瘦瘦的，夫妻倆接了四個機械廠的垃圾清運的事，供兩個兒子讀了大學，現在他兩個兒子都在上海買了房安了家，大部分錢都是老頭老兩口清運垃圾掙回來的。所以你千萬別瞧不上那些收舊貨的，就你打工上班掙的那點死工資，人家根本就沒眼看。
看到這裡，肯定有朋友心裡會酸：既然你把收舊貨說得這麼賺錢，那你為什麼不去收舊貨呢？說實話，我父親很多年前在南京收舊貨一直掙不到錢，我也錯誤地認為收舊貨確實掙不怎麼賺錢。直到父親在崑山重操舊業後，我才真正了解了收舊貨這個行業，我也曾經動過和父親一起收舊貨的念頭，一來是因為丟不下臉，二來我們公司福利待遇還可以，所以遲遲下不了決心。
2014 年的時候，我在公司一年一度的例行體檢中被檢查出患有風濕性心臟病，去上海中山醫院心外科做了換瓣手術後，出院時，醫生告訴我，超過 20 斤以上的重物，盡量不要提了，重粗活更是不能幹了。所以，我們家現在就算買一袋米，換一桶純淨水，都是我老婆負責扛上樓。現在就算我想做收舊貨的生意，身體也不允許了。
其實我早就想好了，等我熬到退休之後，我就和我老婆在我們小區收舊貨，兩個人當一個人使，怎麼樣也比在小區裡做保全、干保潔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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