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代早期,隨著歐洲冒險家們的穩步東進,整個南洋群島都突然為東西方對立所籠罩。然而,即便是那些早已扎根當地的人群,也能依據源頭、文化信仰和社會組織形態,被劃分為許多利益團體。外部勢力的強大影響,經常只是對其內部變異產生加速度作用。1513 年的馬六甲大海戰,就是為後人剖析南洋歷史發展的窗口性事件。表面上的反殖民主義行動,其實包含了更多富有深層次動機的時代格局。
爪哇新貴的危機意識
早在 1511 年,葡萄牙大征服者阿爾布克爾克率軍攻克馬六甲城,從而建立南洋地區的首個西方勢力前哨站。他本人在嘗試探索周遭海域後,就急匆匆的返回印度繼續下一步經營。但留在新建堡壘內的駐軍,卻已向著四周輻射開來。不僅造訪北方的泰國與緬甸海岸,也不忘向東探索巽他海峽,並在南邊接觸了蘇門答臘島土著。
然而,原有的馬六甲蘇丹勢力卻不甘心就此痛失王城。他們一方面已將主力撤退到彭亨等北部城市,也不忘在海峽東部的賓坦群島建立基地。為了盡快將留守的葡萄牙人逼走,經常組織船隊截斷當地海運。與之不斷交戰的西洋戰艦,也會在得勝後進行反壟斷壓制。一時間,原本繁華的馬六甲海峽貿易,就因敵對雙方的共同努力而變得時斷時續。對他們而言,減少的貨運量可以透過商品漲價來克服,但許多較遠地方的商團就要為此損失慘重。
例如遠在爪哇島北部的德馬克蘇丹國,就感到自己的利益正岌岌可危。作為全島第一個改宗伊斯蘭的勢力,該國統治者源於跨海前來定居的穆斯林後裔,許多王族都被認為具有古老的阿拉伯血統。這讓他們天然的親近其他南洋伊斯蘭勢力,並對代表歐洲天主教東侵的葡萄牙有本能敵視。尤其是後者引發的長期衝突,給馬六甲海峽航運造成巨大影響,就直接危害到自己所依賴的貿易收入。
其次,德馬克就建立在已經崩潰的滿者伯夷帝國廢墟之上。在當時的爪哇全島,還分布著大小不等的各種政治實體。彼此大都相互不服,並期望能用兼併他人的手法重建超級帝國。於是,對外貿易的收入多寡,就成為誰能最後勝出的戰略性因素。時任蘇丹的帕特烏努斯,原本就是治下港口傑帕拉的領主。他非常清楚貿易額萎縮,不僅會影響自身經濟發展,還將動搖德馬克的最強繼任者地位。若不採取實際行動,就會讓自己所屬的穆斯林群體喪失固有優勢。很難在之後的歲月中,繼續壓制島嶼其他地方的印度教王公。
新仇舊恨下的聯軍
1512 年冬季,帕特烏努斯開始籌備自己的遠征艦隊。因為自己的龍興之地傑帕拉,就是區域內最繁華的商港,所以根本不愁找不到足夠船隻湊數。他本人的旗艦,就是 1 艘非常碩大的中國式帆船,由幾層堅固的木板拼接而成。其他主力也包括大型的蘭查槳帆船和中等大小的帆船運輸隊。
由於爪哇從 13 世紀的蒙古入侵過後就開始運用火器,就成為最早為戰艦配備火炮的南洋地區。經過百多年的不斷發展,已經有非常成熟的相關產業鏈,並可以用進口自呼羅珊的優質鋼鐵打造出精銳型號。那些早先為馬六甲蘇丹製造火炮的工匠,就有相當部分是來自爪哇的移民後裔。其優良的工藝水準,甚至讓繳獲武器的葡萄牙人都讚不絕口。因此,他們至少在遠程武器方面,不像許多後人臆想的那樣弱不禁風。
當然,爪哇與馬六甲之間畢竟有較長距離。早年的滿者伯夷帝國,在控制半個南洋群島的前提下,才能在新加坡島維持 20 萬部隊征戰 1 個月時間。如今的德馬克蘇丹國體量遠遠不如,勢必只能以部分精銳實施攻擊,並依靠廣結盟友的方式維持補給。
比如蘇門答臘島東南的舊港,也曾是滿者伯夷的海外屬地,如今還與傑帕拉港有密切往來。長期生活在那裡的華人群體,早在鄭和下西洋的時代建立過宣慰司。但隨著大明帝國的輻射能力萎縮,也不得不與周遭的穆斯林團體合作,接受地方蘇丹的保護。因此,這些人就很自然的站到德馬克人一邊。由他們操作的中國式帆船隊,將為本地蘇丹運送部隊和至關重要的稻米儲備。
此外,爪哇本島的其他港口,也有不少因貿易中斷而蒙受損失的商團。駐留當地的穆斯林船長,很樂於在強者的保護下劫掠敵艦。因此就自然而然的放下往日芥蒂,暫時聯合到德馬克蘇丹麾下。這樣,進攻馬六甲的部隊就湊出了 100 多數大小槳帆船、47 艘體積不小的中國式帆船,以及上面搭載的 12000 多名穆斯林水兵、印度教武士和華人僕從。
不過,帕特烏努斯對於同葡萄牙征戰不朽的馬六甲蘇丹國就不太感冒。這主要是因為自己的法統源自滿者伯夷,而對方則是被前朝驅逐出新加坡島的蘇門答臘後裔,並在崛起階段發動過漫長逆襲。即便如今的德馬克也同樣改宗伊斯蘭,卻還是需要靠許多基層的印度教人口作戰。
所以,雙方的關係始終不能融洽。只是由於前任馬六甲蘇丹在當年病逝,才讓爪哇人決定自己來排除問題。否則就很可能在賓坦群島,就遭遇當地駐軍攔截。一旦能順利驅逐洋夷,也等於是變相完成了對舊港等領地的統御。
最後,馬六甲城內曾有大批爪哇商業移民居住。在阿爾布克爾克的軍隊進駐後,他們依舊能聯絡到原先的老關係,對於城市近況有相當掌握。帕特烏努斯就通過這層情報網得知,當地的葡萄牙守軍還不滿 200 人,且只有數量同樣不多的馬來僕從軍協助。城市的港口也基本沒有常備艦隊,唯有寥寥數艘船在實施象徵性巡邏。這也讓他進一步強化了要速奪取此城的決心。
海上對峙
1513 年 1 月,帕特烏努斯的爪哇-舊港聯軍開始進入馬六甲海峽。但在繞過賓坦群島附近時,被偶爾路過的 7 艘葡萄牙戰艦發現。那是當年度巡航周遭水域的船隊,此時正準備返回馬六甲休整。在目睹眼前這一大片如叢林般密集的敵艦後,立刻以最快速度將消息傳回港口。但也正是她們的偶爾現身,讓原本兵力薄弱的馬六甲有了決戰資本。其中僅適合遠航的卡拉克帆船就多達 10 艘、輕便靈活的卡拉維爾帆船 2 艘,還有 1 艘專門用於近海機動的加萊槳帆船。
因此,指揮官佩雷斯做出大膽決策,下令絕大部分士兵都登船迎戰。只留下 20 人和部分病患繼續守衛要塞。他們的本地馬來盟友,也增援了 20 多艘蘭查槳帆船和 2 艘中國式帆船,並有 1200 人的弓箭手協助作戰。
由於發現馬六甲守軍準備出海迎敵,帕特烏努斯下令全軍不要在港口外停留,轉而繼續沿海峽向西北方向航行。準備在海峽中部進行調頭,再找合適的登陸場將士兵輸送上岸。期間,主要的大船都位於靠蘇門答臘島一側的海岸,並由調度方便的槳帆船在周圍戒備。這種古老的海戰技巧,從公元前的蒙昧時代就在東方水域流行。即便到了各項技術都有重大更新的 16 世紀,依然是排兵布陣的優質首選。
葡萄牙艦隊則貼著己方海岸跟隨,同步向著西北方向前進,並隨時準備尋找對方陣線中的缺口進行突然穿插。老將布裡托率領全軍中最小的 1 艘卡拉克帆船,立即殺向位置顯著的爪哇旗艦。隨即就被負責掩護的 15 艘槳帆船包圍,陷入非常難受的苦戰階段。原本信心滿滿的炮手發現,那些做過特殊強化處理的南洋戰艦,居然能頂住大部分武器的遠程射擊。無奈之中,就只好將目標對準甲板上的人員,迫使他們因傷亡慘重而躲入下層避難。
稍後,有更多的大帆船開始加入戰局,並與數量幾倍於自己的各式槳帆船纏鬥。每次遞進射擊都效果不佳,還要立刻轉向移動,避免被徹底封堵在某個小範圍內無法動彈。但通過有針對的轟擊上層塔樓與船帆繩索,還是讓德馬克蘇丹的部下也心有餘悸。於是就選擇離接觸,繼續保持平行的向北機動。
等到西北風開始吹拂馬六甲海峽,兩軍再不約而同的完成了大範圍調頭,並駕齊驅的往東南方向推進。當然,由於葡萄牙艦隊有更好的風帆系統,所以能搶在對手前頭。從而再次以自己的船體擋住了馬來亞海岸。帕特烏努斯的大量船隻就因指揮協調不變,只能繼續在外側尋覓機會。直到太陽西下,才不情願的在葡萄牙戰船對面下錨。
當天夜裡,所有葡萄牙船隻進行了一次簡短的戰時會議。鑑於德馬克艦隊的目的是要派兵登陸,作為最高指揮官的佩雷斯決定派部分人返回堡壘防禦。自己則率領全部戰艦繼續堵在水面,不給龐大的敵軍以任何靠岸機會。
與此同時,對面的帕特烏努斯也將所有人召喚到旗艦商討對策。他依然堅持要尋求登陸機會,卻遭大部分與會者反對。他們都擔心分散兵力,會讓艦隊無力應付同歐式大帆船的高強度作戰。但負責運糧的華商也不建議繼續海上決戰,認定很難從正面擊破對手。最終得出一致結論,必須去先前迴避的賓坦群島尋找盟友,順便將對方吸引到更遠位置上加以圍殲。
意外頻出的結局
次日,整個德馬克艦隊在起風後就立刻向東南方向奔逃。然而,由於許多船隻在前一天的戰鬥中被打壞了風帆系統,使得自己無法跟上主力步伐。於是,原本因呈現的多個環形陣列,就變成非常紊亂的整條縱隊。這讓他們更加無力避開大帆船追擊,並在新一輪炮擊中損傷了更多部位。
不過,佩雷斯並沒有將目標鎖定在那些落後的受傷船隻身上。相反,他下令所有戰艦不斷緊跟敵軍主力,並把掉隊者都留給自己的馬來盟軍處理。於是,當兩伙使用相同艦船、武器的本地人在水面捉對廝殺,葡萄牙人也不斷拉近與敵方的距離。雖然會為此遭遇到大量小型火器和弓箭的密集射擊,但他們的重炮也足以返還更嚴重損害。每次掠過某艘敵船,水兵們都要從高處丟下大桶火藥,盡可能的殺傷戰鬥人員。隨之而來的火災,則基本上能使目標喪失機動能力。
很快,帕特烏努斯就意識到自己已失去對全軍控制,索性讓各船分頭突擊,爭取能在敗局中留下更多有生力量。許多負載糧草的商船,就因此被護衛船隻拋下。在經歷數論疾風暴雨的火力侵襲後,被後頭趕上來的馬來亞人俘虜。真正能返身迎擊的都是蘭查槳帆艦,但他們的火力無法與卡拉克大帆船媲美,只能在一次次螳臂擋車中被擊沉或重創。等到無風的中午來臨,這場近乎一邊倒的追擊才暫時停歇。彈藥告罄的葡萄牙人,正好派盟友返回馬六甲城內裝運儲備,以便在起風後將對方全殲在海峽水域。
當天下午,戰鬥再次隨海風吹拂而迅速開啟。此時,大部分德馬克蘇丹的部下都已逃之夭夭。他們利用大帆船不能在無風環境中行駛的缺陷,用划槳動力逃出生天。但帕特烏努斯等貴胄乘坐的中國式帆船,同樣因無風而不能脫離接觸。他急忙下令將邊上的 5 艘同類型船都召集過來,用繩索相互綁定成巨型移動平台,準備與來犯者決一死戰。附近的副統帥也依樣畫葫蘆,用 2 艘船臨時構建出海上的第二個移動堡壘,並直接擋在蘇丹的陣位前面。
佩雷斯也爭鋒相對的將 4 艘船上的將士都聚集到旗艦,準備對兩大目標發起逐個突襲。然而,僅僅是對外圍小船的跳幫就遭到守衛者頑抗。由於都是死保蘇丹安全的精銳武士,他們在戰鬥中好不退讓,並直接將搏鬥一直拖延到晚上。但葡萄牙船長還是帶著 20 名精銳,用血戰奪取了這 2 艘中國式帆船。友軍戰艦則在完成攻擊和屠殺後,慢慢朝著蘇丹本人的位置逼近。
好在第三天早晨的暴雨,將海上堡壘與葡萄牙艦隊分離。帕特烏努斯當機立斷,下令旗艦割斷繩索,冒著全船傾覆的風險向巽他海峽逃逸。這個英明之舉讓他和身邊的 500 名護衛得以安全返回爪哇。其他 5 艘留下來拖延時間的帆船,則在風暴過後被葡萄牙人悉數摧毀。
這次異常慘烈的馬六甲大海戰,無疑是東西方海軍水準差距的完美展現。葡萄牙艦隊和他們的馬來盟友,沒有 1 艘船被擊沉或重創,人員損傷也極其輕微。德馬克蘇丹及其同盟的大部分艦隻,則因爆炸、火災或自我放棄而損失殆盡。超過 8000 人慘死在海峽水域,並將原本要用於長期圍攻的糧食都拱手相讓。不過,馬六甲大海戰依然不能改變地區內的總體形勢。收穫完勝的葡萄牙人,很快就要將大部分參戰艦艇分配到印度、緬甸、泰國和香料群島。爪哇人的損失,則與馬六甲蘇丹和即將崛起的亞齊蘇丹無關。他們依然會在時機成熟後,向淪為眾矢之的的馬六甲城發起進攻。
作為整場戰役的始作俑者,剛剛冒頭的德馬克蘇丹國也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。許多南洋地區的王公便逐漸意識到,擁有更多國際援助的穆斯林將比印度教更有抵抗能力。因此,整個爪哇及其周邊島嶼,都在這次戰敗後反而加速了伊斯蘭化進程。最後,唯有在峇里島、帝汶島和香料群島,才留下部分固守傳統的小邦。這也是作為戰勝者的葡萄牙人,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想明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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